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晨光渐渐爬上窗棂,把窗框后那些玫红色的发卷染成了金红色。产房的门再次打开时,小徐抱着襁褓喜气洋洋地走出来,嘴里不停喊着 “生了!是个小子!七斤六两!” 弄堂里瞬间爆发出一阵欢呼,发卷碰撞的 “哒哒” 声、拖鞋踩过地面的 “沙沙” 声、老太太们的笑骂声混在一起,惊得晒台上的麻雀又飞了起来,却没人再去理会 —— 此刻,所有的目光都聚焦在那个小小的襁褓上,聚焦在这场漫长等待后,最圆满的结局里。
李素珍半个身子悬在沉重的铸铁老虎窗外,老旧的窗框被她压得 “咯吱” 作响,仿佛随时会散架。后背被汗水浸透的蓝布工作服紧贴在因长久弯腰而微微佝偻的脊背上,布料上的盐霜在晨光里泛着白花花的印记,那是十二小时连轴转留下的勋章。四月的晨风挟带着黄浦江特有的潮湿水汽,像刚从江里捞上来的毛巾,清凉地拂过她灰白凌乱的刘海,那些湿漉漉的发丝像无形的蛛网般粘在眉间,痒痒的,让她忍不住想抬手去捋,却发现胳膊早已酸得抬不起来。
她眯起酸涩的眼睛,努力望向楼下幽暗的天井。天井角落里的青苔在潮湿的空气里泛着油光,石板缝里还积着昨夜的雨水,映着老虎窗投下的歪斜影子。徐家三代单传的当家人徐建国,正蹲在那棵老石榴树下,用他那双厚实的千层底布鞋鞋底,用力碾灭已经数不清是第几支的 “大前门” 烟头。烟盒被他捏得皱巴巴的,像团揉烂的废纸,扔在脚边的石台上。青石板的缝隙里,早已积了薄薄一层灰白色的烟灰,乍一看,像极了老弄堂斑驳墙壁上剥落的石灰屑,在晨光里透着股说不出的寂寥。
“老 —— 徐 ——!” 李素珍深吸一口带着凉意的晨风,冰凉的空气钻进喉咙,激得她咳嗽了两声,随即用尽胸腔里的力气喊了一声。这声呼唤裹挟着长达十二小时的疲惫,沙哑低沉,却像被点燃的引线,跳跃着无可抑制的、新生命诞生的巨大喜悦。尾音在微凉的晨雾中打了个转,清晰地在静谧的弄堂里荡开,果然惊醒了隔壁张家屋檐下刚刚归巢不久的燕子,传来几声 “吱喳” 的抗议,扑棱着翅膀在晾衣绳上盘旋。
徐建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猛地从地上弹起来,膝盖撞到石桌发出 “咚” 的一声,他却浑然不觉,只是仰着头,脖子伸得像只引颈高歌的鹅,眼睛瞪得溜圆,死死盯着老虎窗的方向。“李医生?是李医生不?” 他的声音带着熬夜后的沙哑,还有难以掩饰的紧张,手掌在蓝布裤上反复蹭着,把原本就起球的布料蹭得更毛糙了。
“还能有谁!” 李素珍靠在窗框上,笑着擦了擦嘴角,“恭喜你啊,老徐,添了个大胖小子!” 她故意顿了顿,看着楼下那个男人瞬间涨红的脸,像被夕阳染透的云彩,“七斤六两,哭声亮得能掀了屋顶,跟你年轻时喊号子一个样!”
徐建国的嘴巴张了又合,合了又张,半天没说出一句话,只有手在头上乱抓,把本就凌乱的头发揉得像个鸡窝。突然,他猛地原地蹦了三下,千层底踩在青石板上发出 “咚咚咚” 的声响,惊得石榴树上的麻雀 “呼啦啦” 飞了一片。“真… 真的?是个小子?” 他的声音抖得像风中的树叶,眼眶一下子就红了,眼泪毫无预兆地滚了下来,砸在胸前的口袋上,洇湿了里面揣着的、准备给产妇补身体的红糖纸包。
“比真金还真!” 李素珍朝他挥了挥手,“阿娟也平安,就是累着了,得好好歇着。你赶紧弄点吃的来,最好是小米粥,养胃。” 她看着徐建国手忙脚乱的样子,想起刚才产妇在阵痛间隙念叨的话,又补充道,“对了,这孩子赶在谷雨前出生,你们徐家可真是好福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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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好好!我这就去!这就去!” 徐建国连连应着,转身就往弄堂口跑,跑了两步又猛地停下,回头朝老虎窗深深鞠了一躬,“李医生,大恩不言谢!等孩子满月,我请您喝最烈的高粱酒!” 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却透着股抑制不住的欢喜,转身时差点被门槛绊倒,踉跄着消失在巷口。
李素珍看着他的背影,忍不住笑出了声,眼角的皱纹挤成了一团。晨风吹散了些许疲惫,她低头望向天井,青石板上的烟灰被刚才的动静吹得四散,露出底下干净的石面。石榴树的枝头冒出了几个嫩红的芽苞,像极了婴儿粉嫩的小拳头。隔壁的燕子已经飞回了巢,叽叽喳喳的,像是在议论着这户人家的喜事。
她直起身,准备回产房,却发现亭子间的窗户后,那几个扎着玫红色塑料卷发筒的脑袋还没散去,正朝她挤眉弄眼。住在二楼的陈阿婆朝她扬了扬手里的毛线针:“素珍妹子,是个带把的不?我就说阿娟这肚子看着就像个小子!”
李素珍笑着朝她们摆了摆手:“是个大胖小子,跟老徐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哎哟喂,那徐家可算续上香火了!” 陈阿婆的声音响亮得很,“等会儿我包点红鸡蛋送过去,沾沾喜气!”
其他几个阿婆也跟着附和,一时间,弄堂里充满了热闹的议论声,那些细碎的话语混着晨光和江风,像股温暖的潮水,漫过了产房的窗台,漫过了青石板的缝隙,也漫过了每个人的心头。李素珍靠在老虎窗上,深深吸了口气,觉得这带着烟火气的清晨,真是格外的动人。
天井里那个雕塑般的身影猛地一震,像被陡然通上的电流击中,僵硬地抬起头。脖颈转动时发出 “咯吱” 的声响,仿佛生锈的合页,眼里的红血丝在晨光里愈发清晰,像浸了血的棉线。
“你们徐家祠堂的香火啊 ——” 李素珍趴在铸铁窗沿上,故意拖长了调子,尾音在晨雾里打了个旋。她知道楼下这位在造船厂工作的八级老钳工,平时总爱把 “破除封建”“新思想” 挂在嘴边,此刻偏要用旧社会的老派说法逗他,声音里带着产科医生特有的、经无数次生死考验炼出的权威感,“总算没断在你老徐手里!”
徐建国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攥着空烟盒的手指关节泛白,指缝里还嵌着烟丝的黄渍。
李素珍看着他紧绷的肩膀,终于绷不住笑,清晰地吐出最关键的信息:“七斤八两的大胖小子!阿娟缝了五针,有点累着了,但娘俩都平安!平安得很!”
这话像颗投入深潭的石子,瞬间在窗框后激起千层浪。那些扎着玫红色塑料卷发筒的脑袋们瞬间骚动起来,发卷上粘着的夜来香花瓣簌簌掉落,压抑的低语汇成一片嗡嗡声,像被惊动的蜂群。
“我就说嘛,阿娟怀相这么稳,准是个小子!” 三楼的王家阿婆踮着脚扒着窗台,绣花拖鞋的鞋跟在水泥地上磕出 “噔噔” 声,发髻上那朵掉落的白玉兰还卡在晾衣竹竿上,随着她的动作轻轻摇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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