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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90年初春,冲突后的数日,深圳的天空似乎也感受到了那股压抑的气氛,连绵的阴雨无休无止地倾泻而下,仿佛要将整个城市淹没在一片冰冷的水世界中。黄干事的报复,就像这连绵的阴雨,悄无声息地渗透进阿娣的生活,一点一滴地侵蚀着她的精神和肉体。
阿娣原本在工厂的插件岗位上工作,虽然工作强度大,但至少对流程已经相当熟悉,能够相对轻松地应对。然而,就在冲突发生后的几天,她突然被调离了这个岗位,转到了流水线末端的“打包封箱”工位。这个岗位的工作内容是将组装好的整机,也就是那些笨重的CRT显示器外壳,从流水线上搬下来,然后套上沉重的泡沫垫,再塞进硕大的瓦楞纸箱中,最后用宽大的塑料打包带勒紧封箱。
每一个动作都需要爆发性的力气,而阿娣那件本就单薄的工装,在日复一日的劳作中很快就被磨破了。她的肩膀和手臂上,被那些棱角分明的显示器外壳压出了深红的印子,火辣辣地疼。更糟糕的是,她那受伤的手指在搬运和用力勒紧打包带时,承受着巨大的撕扯力。原本只是红肿发炎的伤口迅速恶化,开始渗出粘稠的黄脓,边缘的皮肤发白发皱,每一次触碰都带来钻心刺骨的剧痛。
阿娣的生存空间本就艰难,她每天都要面对长时间的加班和高强度的劳动,而黄干事的报复让这一切变得更加难以忍受。她开始怀疑,这样的日子何时是个头。她渴望能够逃离这个无休止的噩梦,但现实却像一张无形的网,将她牢牢地困在了这个岗位上。她只能咬紧牙关,忍受着这一切,希望有一天能够看到一丝曙光。
紧接着是工时。加班表上,阿娣的名字后面,原本记录的加班时间被黄干事用红笔随意地划掉几个钟头。“记录有误,以实际考勤为准。”一句轻飘飘的解释,就将阿娣的血汗时间抹去。当阿娣攥着皱巴巴的加班记录小纸条(他偷偷记下的)去找黄干事理论时,对方只是坐在办公桌后,翘着二郎腿,剔着牙,斜睨着他:“苏阿娣,你一个打包的,要那么多加班干什么?厂里效益不好,加班名额有限,懂不懂?再啰嗦,这个月全勤奖也给你扣了!”冰冷的威胁像一盆冷水,浇熄了阿娣最后一点争辩的勇气。
食堂的刁难也变本加厉。轮到阿娣打饭时,掌勺的胖师傅仿佛和黄干事通了气,勺子在他那缸清汤寡水里搅得更深,捞起的菜叶几乎可以忽略不计。偶尔,黄毛那群人还会故意撞翻他的搪瓷缸,看着汤水洒一地,发出刺耳的哄笑。宿舍里,气氛也降至冰点。黄毛等人对他视若无睹,甚至故意把脏水泼到他床铺下的杂物上。夜晚的鼾声、说笑声,都刻意地放大,将他隔绝在无形的围墙之外。
恶意如同冰冷的潮水,从四面八方涌来,将阿娣紧紧包围、挤压。身体的疲惫和手指伤口的溃烂,加上精神的孤立与屈辱,让他感觉自己像一块被扔在角落、正在慢慢腐烂的木头。他咬着牙,拖着灌铅般的腿往返于车间、食堂、宿舍三点之间,像一具麻木的机器。打包封箱的动作因为手指的剧痛而变形、迟缓,引来线上组长新的呵斥。他只能把头埋得更低,用尽全身力气去完成每一个动作,汗水混着脓血,浸透了肩头磨破的工装,留下深色的污渍。
就在阿娣感觉自己快要被这无边的黑暗吞噬时,一缕极其微弱的暖意,悄然降临。
一天深夜,加班结束。阿娣拖着几乎散架的身体最后一个回到307宿舍。宿舍里鼾声依旧,他爬上吱呀作响的上铺,黑暗中摸索着,想喝口水。手指触碰到枕头边,却摸到一个冰凉的小瓶子,还有一小团用干净手帕包着的东西。
他心头一跳,借着窗外微弱的路灯光线看去。小瓶子上贴着褪色的标签——“红药水”。手帕里包着的,是半块白面馒头,还带着一丝微弱的温热。
阿娣愣住了。他下意识地看向对面下铺。黑暗中,林秀的床铺帷子紧闭着,没有任何动静。但阿娣知道,这无声的关怀来自哪里。那半块馒头,在这个饥饿如影随形的地方,比金子还珍贵。那瓶红药水,更是他此刻最需要的东西。
一股难以言喻的酸涩猛地冲上鼻尖,眼眶瞬间发热。他赶紧低下头,用袖子狠狠擦了擦眼睛。在这个冰冷、充满倾轧的世界里,这点微小的善意,如同寒夜里摇曳的一星烛火,虽然微弱,却足以驱散心底最深的寒意,带来一丝活下去的暖意。
他小心翼翼地拧开红药水瓶盖,刺鼻的药水味弥漫开来。他忍着剧痛,用牙齿咬住瓶口,将粘稠的药水小心地滴在流脓的伤口上。一阵尖锐的刺痛让他倒吸一口冷气,额头上瞬间布满了冷汗。但他咬着牙,没有发出一点声音。药水渗入溃烂的皮肉,带来一种奇异的、带着希望的清凉感。然后,他拿起那半块温热的馒头,小口小口地、珍惜无比地吃了下去。白面特有的微甜在口中化开,温暖着冰冷的胃,也温暖着那颗几乎冻僵的心。
这份无声的关怀,成了支撑阿娣继续硬撑下去的力量。他依旧沉默,依旧承受着黄干事的刁难和身体的痛苦,但心底那缕微光,顽强地亮着。
然而,黄干事显然并不打算放过他。报复升级了。
这天下午,流水线正高速运转。阿娣忍着手指钻心的疼痛,奋力将一台显示器塞进纸箱。突然,黄干事带着两个保安,气势汹汹地闯进了车间。刺耳的哨声响起,李姐不得不暂停了流水线。所有工人都愕然地抬起头。
黄干事径直走到阿娣面前,脸上带着一种猫捉老鼠般的、恶毒的得意。他指着阿娣还没来得及封口的纸箱,厉声道:“苏阿娣!有人举报你偷窃车间贵重电子元件!现在我们要检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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